新狂人日记
（本文作者是我多年的良师益友，今见他妙笔重提，翻建《狂人日记》，甚是赞叹。蒙杨老师不嫌本公众号寒陋，允以发表，深表谢意！—–编者引）
新狂人日记
杨晓军
某君，今隐其名，余昔日良友；分隔多年，消息渐阙。日前偶闻其一大病；适归故乡，迂道往访，其示日记，可见当时病状；语言看似错杂无伦次，细想仿佛皆有所指，看似狂语，又似格外真切。今撮录一篇，人名稍有易改，联系时事，便可推知。因其所患盖“狂犬病”之类，姑题作“狂人日记”，冠之“新”，为区别鲁迅先生所作也。文风结构及语言，与鲁迅作品多有雷同，可见，距今正好百年，说得却是同一等事，令人扼叹。
【一】
今天晚上，我从高某芳家出来，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见他，已是十多年；今天见了，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，让人刮目。更知道自己以前的十多年，全是被他所害；出门的时候，感觉那高家的狗，都轻蔑地看我两眼，流露出咬人的凶恶。那年正是高某芳使了个眼色，这条狗便向我扑了上来；如今这狗更加高大威猛，毛色润泽，保不准还会再咬我一口。
我怕得有理。
【二】
我所住的小区，是高某芳这家公司和下属医院职工家属区。早上小心出门，高某芳的眼色便怪：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还有七八个人，都戴作工衣口罩，交头接耳的议论我，隔着口罩都看得出那奇怪的笑；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，昨晚我没有答应高某芳的条件，我晓得今天他们布置，都已妥当了。
我可不怕，仍旧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，也在那里议论我；眼色也同高某芳一样，脸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，他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说，“你告诉我！”他们可就跑了。
我想：我同高某芳有仇，可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只是三年以前，我随妹子去一家医院给外甥接种疫苗，妹子不肯听我的规劝，却听了那医生的话，贪图一时便宜，接种了国产“永生疫苗”，我当即挥拳打了那医生，还劝周边其他家长借债也要给孩子用进口的。高某芳一定也听到风声，心生不悦；约定周边的人，同我作冤对。但是小孩子呢？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这真教我怕，教我纳罕而且伤心。
我明白了。这些孩子的娘老子是高某芳这家公司的职工和使用“永生”疫苗医院的医生，孩子的作为都是娘老子教的！
【三】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凡事须得研究，才会明白。
他们——也有被检查组封门停产的，也有因为拿了回扣被处理的，也有被公安抓进去询问的，也有亲戚孩子被注射这种疫苗害死的；他们那时候的脸色，全没有昨天这么怕，也没有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，打他儿子，嘴里说道，“老子呀！我要送你去永生医院打一针才出气！”他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那面戴口罩的一伙人，便都哄笑起来。
我回到家，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；他们的脸色，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进了书房，便反扣上门，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细。
前几天，故里乡村的邻居来借宿，对我大哥说，村里的一个孩子因为注射了永生疫苗后，落下了残疾；便有几个人到村里来，给了好大一叠钱，条件是不许说出去。我插了一句嘴，那邻居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想起来，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。
我得病的这些年，家里的人都陆陆续续进了“永生医药”公司打工或者做一些业务。所以他们的眼色全同高某芳一样。
你看那女人“送你去打一针”的话，和一伙人戴着口罩的笑，和前天邻居的话，明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，笑中全是刀。他们的牙齿，全是白厉厉的排着，这就是杀人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，虽然不是恶人，自从挥拳打了那个医生后，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，便说人是恶人。我还记得大哥对我说，无论怎样好人，都有恶的一面；无论怎样的坏人，心底深处都有善的地方。我知道大哥的意思，是说他们永生医药目的不是害人，是赚钱，赚钱是目的，害人只是结果。
凡事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自古以来，人与人都会相互争斗、残杀，但古人残杀都是举着旗子，敌我分明，赢输都摆在面上的。如今，这些医药公司和医院处处都歪歪斜斜的写着“治病救人”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都写着两个字是“杀人”！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，村里邻居说了这许多话，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。
我被他们杀过了一回，他们又在杀别的人。
【四】
早上，我静坐了一会儿。早饭，一碗菜，一碗蒸鱼；这鱼的眼睛，白而且硬，张着嘴，让我想起网贴曝光被假药害死的受害人的照片的神情。吃了几筷，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。
我说：“大哥，我闷得慌，想到园里走走。”停一会，就有人来开了门。
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，慢慢走来；他满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头向着地，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。大哥说，“今天你仿佛很好。”我说“是的。”大哥说，“今天请德先生来，给你诊一诊。”我说“可以！”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哪有什么德，也不是什么医生，就是“永生医药”销售总监扮的！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，稳住我，更是威胁我，免得我又去工厂里闹，或者又在网络上发出什么贴子。我也不怕：开口便问，“是不是永生医药公司又出事了？派你来和谐我？”老头子坐着，闭了眼睛，摸了好一会，呆了好一会；便张开他鬼眼睛说，“不要乱想，也不要乱说。静静的呆着，我们老板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不要乱说，静静的呆着！时间一久，他们的产品又哗啦啦流向医院，注入孩子的体内。他们自然可以赚得盆满钵满；我有什么好处，怎么会“不亏待”？他们这群人，又想害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，便放声大笑起来，十分快活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，有的是义勇和正气。老头子和大哥，都失了色，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们便越想害我。老头子跨出门，走不多远，便低声对大哥说道，“赶紧把他送到点里培训去罢！”大哥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！这一件大发见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害我的人，便是我的哥哥！
祸害人的是我哥哥！
我是祸害人的人的兄弟！
我自己被人祸害了，可仍然是祸害人的人的兄弟！
【五】
这几天是退一步想：假使那老头子不是销售总监扮的，真是医生，也仍然是拿了很多回扣的医生。
至于我家大哥，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对我讲书的时候，亲口说过什么“无毒不丈夫”；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被假疫苗害死的人，他便说“这都是他的命”。我听了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邻居来说孩子被假疫苗落下残疾的事，他也毫不奇怪，不住的点头。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。既然可以“无毒不丈夫”，便什么手段都使得，什么人都祸害得。
【六】
黑漆漆的，不知是日是夜。高家的狗又叫起来了。
【七】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，直接去祸害人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有祸祟。所以他们大家连络，布满了罗网，逼得人自投罗网。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，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自己自愿地高高高兴兴的卷起自己的袖子或褪下孩子的裤子，送上白白嫩嫩的屁股，求得医生往手臂或屁股上扎；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，又偿了心愿，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，我得病的时候，他还是向着我的，何以现在合伙祸害我呢？还是丧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我诅咒杀人的人，先从他起头；要劝转杀人的人，也先从他下手。
【八】
其实这种道理，到了现在，他们也该早已懂得，……
忽然来了一个人；年纪不过二十左右，像似新来的大学生，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，满面笑容，对了我点头，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问他，“又出了假疫苗的事，对么？”他仍然笑着说，“都过去了，还说这干嘛。”我立刻就晓得，他也是一伙，要杀人的；便自勇气百倍，偏要问他。
“对么？”
“这等事你还记得呀。你真是……好记性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”
天气是好，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问你，“对么？”
他不以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，“不……”
“不对？那他们何以这么紧张害怕？！”
“没有的事……”
“没有的事？网上全在议论这事；百姓义愤填膺，人人得而诛之了！”
他便变了脸，铁一般青。睁着眼说，“有许有的，这事又不是我们一家……”
“不止一家，便对么？”
“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；总之你不该说，你说便是你错！”
我直跳起来，张开眼，这人便不见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纪，比我大哥小得远，才刚刚进公司，居然也是一伙；这一定公司入司教育洗了脑的。
【九】
自己想祸害人，又怕被别人祸害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……
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【十】
大清早，去寻我大哥；他立在露台上看天，我便走到他背后，格外沉静，格外和气的对他说，
“大哥，我有话告诉你。”
“你说就是，”他赶紧回过脸来，点点头。
“我只有几句话，可是说不出来。大哥，大约当初我得病的时候，你对假疫苗是深恶痛绝的，只是因为得了高家的一点好处，就全变了一个人，可见古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，说得还不够，钱能直接把人变成鬼了。再听听人鬼情未了的故事，人和鬼相比是何等惭愧。再比如狗，有多少狗对人类友好忠贞，即便是高家的狗，也只是得病之后咬别人，对高某芳还是那么忠心耿耿，不会想到祸害自己的家人。现在的人，比起得了病的狗，还差得很远很远。
“假疫苗的后果，想必谁都清楚，这和举刀杀人有何分别？
“高家的人当时害我，你一个人，原也无法可想；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杀人的人，什么事做不出；他们今天会杀了我或者我的孩子，明天也会杀了你或你的孩子，一伙里面，他们孩子也会相互残杀，今天你接种了我的假疫苗，明天我吃了你的三聚青氨，人人祸害他人，人人相互祸害，这不是要自我灭绝呀。但只要转一步，只要立刻改了，也就是人人太平。”
当初，他还只是冷笑，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，一到说破他入伙的隐情，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。大门外立着一伙人，高家的狗，也探头探脑的挨进来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，整天戴着口罩，发出一声冷笑。我认识他们是一伙，都是杀人的人。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，一种是以为不止一家，没所谓的；一种是知道不该，可是仍然要做，又怕别人说破他，所以听了我的话，越发气愤不过，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这时候，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，高声喝道，“都散了吧！疯子有什么好看！”
这时候，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。他们岂但不肯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将来被他们祸害了，不但太平无事，怕还会有人见情。
可我偏要对这伙人说，“你们可以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要晓得将来容不得这样祸害人的，都已经是新时代了。
“你们要不改，自己的孩子也会倒霉的。”
那一伙人，都被赶走了。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。我也就回屋子里去。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
可是我立在露台边上，对着楼下来来往往的戴着口罩的人大声地说，“你们立刻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这样祸害人的，……”
【十一】
太阳也不出，门也不开，一日三顿饭倒也准时。
我捏起筷子，便想起我大哥；晓得妹子孩子死掉的缘故，也全在他。那时妹子孩子才五岁，可爱可怜的样子，还在眼前。当年我被高家的狗咬了，用的也是永生假疫苗，找高某芳理论十年都不肯见我，所以我拼死规劝妹子要用进口的。可是大哥却说，永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永生了，妹子当年听信医生，还是大哥起的作用。大约那个时候大哥就已经得了高某芳的好处，妹子的孩子也是被大哥害了，母亲知道没有，我可不得而知。
【十二】
不能想了。
在这人人自相残杀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大哥也慢慢在这家医药公司升了职，收入颇高，常常接济家人，家人捧着他的饭碗，想未也吃出了带血的腥味。
我未必无意之中，不端了大哥带着血腥的饭碗……
【十三】
救救自己
救救孩子……
二零一八年七月
【若喜此文并予赞赏，将由本公号代收并转原作者。此处代为谢过！】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