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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中迅捷之鲨鱼牙(唯有大海不悲伤(上) | 邱华栋)

水中迅捷之鲨鱼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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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是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水流把孩子带走的。就是那一股你在海水里根本看不见的水,突然就出现了。那是透明的水中之水,狂暴而蛮横,居心叵测,仿佛有着预谋,带着强大的力量,这水流来了,一下子就把儿子往深海里带去了。
是的,就是那么一个瞬间,人就不见了。就是那样的。
后来,有懂得海水脾性的人告诉他,那种水流叫做直流。是近岸非常凶猛的漩流,往往会对在海边浅水区里游泳的人发动突袭。这直流隐蔽、迅捷,粗犷,从深海里像是一条水蟒一样游过来,把近岸游泳的人捕获,然后猛地一下卷走,又像一条水里的鞭子一样,裹着猎获物,就直接回到深海里去了。
那一刻,胡石磊也感觉到那股直流冲击到了他的身上。是一股水的蛮力,他看不见它,因为那是水中透明的野兽,把他狠狠地打了一下,他猛地呛了一口水。感觉到不妙了。
是的,就在那一刻,强力的回流水流,将人带向海水的深深处。他听见儿子叫了他一声,也许这是他的幻觉,事后他是这么回忆的。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。巴厘岛的这片海域表面看着很平静,可暗流汹涌,暗礁密布,海况很复杂。当时海边有很多人,就只有他带着儿子往海里游了五十米。就五十米远,当一些人察觉不对劲儿,开始往岸上快速游动的时候,直流已经来了,接着,又走了。
就是这样的。等到他发现孩子不见了,已经是几分钟之后的事情了。“冬冬,冬冬!”他大叫着,在水里寻找。
巴厘岛海滨度假区的救生员赶紧唤来了快艇,艇上还有潜水员和救生设备,立即前去寻找孩子的踪迹。找了好几个小时,也没有发现什么。
到了第二天,他们继续寻找,还是没有结果。当地的一个华裔搜救员告诉他:“去年,也是在这里,一个穿婚纱拍照的中国女人,她的婚纱被水打湿了,很重,跑不动,结果就被大浪给卷走了。好在后来在几海里外的珊瑚礁那里找到了她,找到的时候,人已经死了。真可惜,她是来这里举行婚礼的啊。”
胡石磊一听他这么说,更着急了。儿子,你在哪里?我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可是,一连找了七天,孩子还是无影无踪,在大海里失踪了。那片海域后来大浪滔滔,他每天面对着大海,欲哭无泪。他十岁的儿子冬冬就这么被大海带走了。
不用再描述这悲伤的时刻了。本来,他们一家三口是高高兴兴到巴厘岛游玩的,一家人都很开心,可忽然之间,胡石磊和汪雁就坠入了深渊。
作为父亲,胡石磊非常内疚,悔恨和悲伤。孩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?当然有,因为就在他的身边,孩子不见了,被死亡直流带走了。而他的水性还那么好。
“你为什么不看好孩子,为什么不看他?为什么,你不抓住他,为什么你——”几天下来,妻子汪雁的眼神已经痴呆呆了,她迷离而愤怒地看着丈夫,她声音嘶哑了。孩子无影无踪,让她崩溃,让她也一同坠入到了黑暗里。
“为什么?为什么——你——”汪雁嘶哑了,她哭了,她无法再说话了。
他看着她的眼神,忽然读到了一种令他不寒而栗的东西。那就是,她的眼神到后来似乎在说:为什么海水带走的,不是你,而是儿子?为什么不是你——
胡石磊这一刻对妻子有了一种恐惧感。女人的那种歇斯底里,最终将导致所有牢固的东西都崩溃。尤其是,汪雁现在还怀着他们的二胎——已经三个多月了。她正准备再生一个孩子,他们的宝宝正在她的肚子里孕育着,可是现在,失去了大儿子,胡石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——蛋打了,鸡也会飞了。不过,天无绝人之路,我不会这么悲剧吧?不会吧?他欲哭无泪。
会的,命运在戏弄一个人的时候,往往是下狠手,不是一招制敌于死地,就是接连打击到让你毫无还手之力。这就是命运的真相。好的时候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,坏的时候,就是那一股海洋直流——一下子就把你带到海水的深深处,让你在暗黑的地方窒息。
痛啊!痛,痛,痛!那种失去骨肉的痛感,在他和她的心里弥漫。失去了长子,二胎政策才出来就抓紧怀孕的汪雁精神恍惚,深度抑郁袭来,情绪波动大,不久,肚子里的胎儿就流产了。
这样的变化会导致更多的连锁变化。胎儿流产之后,她要求分居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她提出来和他离婚。一股生活中的直流就这样也出现了,一下带走了所有的风平浪静,让胡石磊陷入到绝境里。然后,汪雁离开了他,胡石磊变成了一个人。
他成了孤家寡人,孤苦伶仃地在大地上行走,在海边安静地站着。凝视着大海,他在想,那股直流,到底是怎么回事?怎么一下就把我的生活彻底摧毁了呢?站在大海边上,看着波涛一道道地涌过来,带着喧响和白色的浪花,碎裂在他的脚下,他想,自己的水性这么好,又从小生长在海边,儿子冬冬却被海水带走了。
大海啊,你让万物充满了生机,让世界不断生长,可你又以暗黑的力量造就了死亡。你让我的儿子还没怎么展开他的生命旅程,就死在了你的怀抱里,你让我掉进了悲伤的深海!他泪流满面,悲愤满怀。
谁说的唯有大海不悲伤?大海最会制造悲伤了,对不对?
到了第二年的春天,那件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大半年了,可胡石磊的状态始终是消沉的。屋子里到处都是酒瓶子,烟蒂,以及混乱不堪的衣服和杂物的堆放。公司的事让别人在搭理,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。
汪雁离开他以后,辞职去了别的城市,换了电话号码,换了工作,远远地离开了他。她的性格本来就是柔弱的,很容易悲戚,她没有办法再接受他了。他理解她——远离他,就是远离他们无法摆脱的痛苦记忆,那是一块压着他们的沉重的巨石。两个人相爱相处了十多年,现在,则天各一方了。
他宽慰地想,她离开他是对的,要不然两个人怎么互相面对?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——儿子和腹中胎儿,他和她的纽带就彻底断了。
胡石磊瘦了十几斤。痛啊!痛啊!胸口的巨石无法搬走,内心的抑郁像毒药一样熏染着他的思维。他常常呆坐着,看着电视。所有频道的节目都无法触动他。他觉得那些古装、情感、悬疑、枪战、科幻、恐怖片,都很傻很可笑。电视上,所有的娱乐节目,相亲节目,益智节目,竞赛节目,体育节目,相声小品节目,都不能让他笑出来了。
然后,他看到了一部纪录片。这是一部关于大海的纪录片,大海是这部片子的主角。是的,是大海,那让胡石磊又恨又爱、想拥抱又拒斥的大海。大海!你还我的儿子,你击碎了我的生活,我拿什么来面对你?
但这部纪录片渐渐吸引了他。他追着这个系列片看,一集又一集。某个片段,讲的是在一片海底的珊瑚礁边是大洋洋流的汇聚之处,有一群革鳞鮨要产卵。革鳞鮨这种海鱼,从美国南部的佛罗里达外海一直到加勒比海的群岛,比如古巴和海地岛,再往南,一直到巴西东面的西太平洋地区,都有着广泛的分布。它体长可以到达一米,长得有点呆萌,胸鳍、背鳍和尾鳍就像是刺猬的刺那样支愣着,黑白相间,地包天的嘴巴显得笨拙憨厚,褐色的身体上都是白色的斑点。大批革鳞鮨聚集在海底一片珊瑚礁边,雄性的,雌性的都有,在默默等待一个仪式。而在这片海水的中上方,浮动着一些黑色的阴影——来了很多鲨鱼。它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胡石磊睁大了眼睛,观察着接下来的情节。海底世界被水下摄影师拍得那么清晰:美丽的珊瑚礁,飘摇的水草,发亮的水流,还有革鳞鮨的尾鳍、胸鳍摆动的漂亮姿势。是的,革鳞鮨是在等待着一个机会。它们耐心地等着,来回慢吞吞地游弋着,一点都不着急。雄性革鳞鮨靠近一条条雌性革鳞鮨,互相盘旋,微微摆动,在跳着求爱的舞蹈。雌性革鳞鮨比较娇小,它们在雌性革鳞鮨的追求下游动,纷纷做着某种呼应。忽然,一条雌性革鳞鮨猛地上浮,就像一支箭一样窜了上去,排出了一股白色的鱼卵。接着,雄性革鳞鮨也猛地上浮,排出了一股精子,给那些卵子授精。繁殖仪式开始了,刹那之间,海水里安静的画面立即变得鲜活了,一条条雌性的革鳞鮨射箭般上浮排卵,一条条雄性的革鳞鮨追随着上浮去授精。伴随着它们的上浮,那些早就埋伏在一边的黑鲨,斜刺里冲过来袭击排卵射精的革鳞鮨,一嘴一条,迅疾地撕碎了刚刚还在产卵授精的革鳞鮨。
胡石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。大战开始了!为了下一代,排卵啊!授精啊!革鳞鮨,加油啊!为了生存下去,黑鲨们,袭击啊,拦截啊!厮杀啊!这一场面的生死较量和繁衍下一代的战斗,在电视画面上持续了很久。雌性革鳞鮨的卵子和雄性革鳞鮨的精子很快让海水变得粘稠了,白花花一片,而黑鲨的袭击和捕猎又让革鳞鮨的血液染黑了这一片半透明的海水。从海底往上看,到处都是一片混沌,就犹如最初的天地开创,而此时此刻,诞生和繁衍,生存和死亡,在大海里显得那么真实,残酷,而又天然地具有合理性和一种生命逻辑。
胡石磊站了起来。他觉得自己其实不懂得大海,也不了解大海里的那些动物,那些陌生的鱼。可能冬冬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一条鱼,正在深海里游走着。他必须要去会会那些深海里的鱼。他和儿子的灵魂,也要在大海重新相遇。
胡石磊后来通过网络,认识了一批喜欢潜水的朋友,他们都参加了一个由世界各地的潜水爱好者组成的自由潜水组织。其中,有个叫大卫·霍克尼的美国南加州人,成为了他接下来几年里的潜水好友。大卫·霍克尼在世界各地潜水已经有十多年了。在网上胡石磊发现,原来喜欢潜水的有这么多很专业的人。
胡石磊让朋友帮忙,购置了所有的潜水设备。这些装备并不复杂,有长短脚蹼、潜水衣、面镜和呼吸管,能让他潜入到几十米深的海水里,去和那里的动物互动。在几十米深的海水里,能够看到海里的那么多动物,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!多么令人愉快和兴奋!他阴沉的内心里渐渐燃烧起了一簇火星,这是一点点的希望。在大海的深处,去和儿子的面影相遇,一点点地将内心的悲伤祛除。你只有先医治你自己,才可能去面对整个世界的明丽。
在朋友们的帮助下,胡石磊很快学会了自由潜水。他水性本来就好,这对他一点都不难。自由潜水,指的是不带氧气瓶和水肺一类的辅助潜水设施,而是靠一口气——是的,就靠人的一口气,把肺里的氧气充满,然后一猛子扎下去,直接向大海的内部潜泳,一直扎下去,在瞬间变化的水压的影响之下,调整耳朵受压的感受,平衡生理反应和内心的波动,在一吸一呼之间,去靠近那些自由摇曳的海生物。一般能在水下待三五分钟,然后,再上浮。
自由潜水分为绳潜、无脚蹼潜水和戴脚蹼潜水三种。绳潜,顾名思义就是顺着绳子往下潜,不戴脚蹼潜水和戴脚蹼潜水的感觉也不一样。而戴着氧气瓶或者水肺潜水,固然能让人在水中多待一会儿,但会冒出很多气泡,这些泡泡在上升的过程中明明灭灭,会发出爆响,就像爆米花在毕剥炸响。海鱼听着声音很大,它们会非常惊恐,就会远离你,你就无法接触到它们。
到了夏天,胡石磊已经做了很多的练习,也做了充分的准备。他飞到了美国加州的海滨,和大卫·霍克尼会面。
大卫·霍克尼是一个高个子小伙子,三十出头,在网上他们已经交流了几个月了。大卫·霍克尼知道他的故事:儿子被淹死、胎儿流产、妻子离开,他的公司交给了助手打理……一切糟糕透顶,然后,开始了学习潜水。每个伤心的人,都有自己的伤心故事。这没有什么,他告诉胡石磊,在一次争吵中,他父亲开枪打死母亲,然后自杀。父母双亡那一年,他才七岁。
“我是我姑姑带大的。我是个孤儿,从小就觉得我应该到大海里,变成一条鱼。这陆地上人的生活不适合我。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——喜欢大海里的那些鱼,可能你儿子藏身期间,你想接触到它们,对不对?”
“是的,大卫。我就想去了解大海里的那些鱼。”
“那么,你来吧!我们一起去太平洋的几个潜水点,好好地和大海约会。”
环绕着整个太平洋潜水?这太吸引人了。胡石磊兴奋了。他展开地图,看到了在中国和美国,还有澳大利亚和南太平洋的小岛国之间,有那么大的一片海域,这就是整个太平洋。在这个广袤的大洋上,从中国、日本到菲律宾、印尼,再到澳大利亚、斐济、汤加、库克群岛,还有南极的北面,一大片的海域里,有着星星点点的、被自由潜水组织标明的最佳潜水点。这些地方,他都想去探寻。
胡石磊的眼眶有些湿润,他知道,自己寻找的一种新生活,就要开始了。
儿子,我来了。他想着,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,憋住,往海水下面扎,摆动着脚蹼,就像一条漂亮的大鱼摆动尾鳍。大海是透明的,海水的蓝色是假象,那是对天空的映射。浅海里什么都很清晰,阳光照射着多彩斑斓的珊瑚礁,黄海葵那么鲜艳,隐藏在珊瑚礁洞穴里的海鳗像一条阴险的蛇那样伸出了脑袋,呲着牙,一伸一缩的看着他。
他继续下潜,沿着这片海域的浅坡下潜,进入到更深的海域。他见到了鲸鱼。是的,大海里最大的动物,鲸鱼,就在眼前。那是好几头抹香鲸,不知道从哪里来的,缓慢地在水中浮动。他惊呆了,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见鲸鱼。是的,抹香鲸就像潜水艇一样游过来,还有一头小抹香鲸,紧紧地依靠在妈妈的白色肚皮下面,在母亲身体一侧安全地游动。
抹香鲸出现在这片海域,是因为这里有它喜欢的食物。每年,从阿拉斯加过来的洋流沿着西海岸流动,会带来大量的浮游生物和小鱼小虾,比如磷虾,闪光的、非常密集的磷虾,是抹香鲸的最爱。这个时候,抹香鲸只须张开大嘴,把有着各类浮游生物、小鱼小虾的海水全部吞进去,然后用腮把海水再过滤出来,这一吞一吐之间,浮游生物和小鱼小虾就都在它的肚子里了。
眼下,这么大的鲸鱼,在胡石磊的眼前游过。“不要怕,看到抹香鲸,你慢慢地游过去,保留和它一个节奏,让它感觉不到你有威胁,让它觉得你就是一条鱼而已。它是很温和的动物,对你这样一条人鱼没有兴趣。你既构不成威胁,也没有什么吃的价值,这样你就能靠近它。所以,你的动作一定要慢,要温柔。对待鲸鱼,你的缓慢是最好的态度,让它感受到友善。你就这么靠近鲸鱼,瞅准机会,用手去摸摸它,试着和它交流。它一定会很喜欢你的触摸。它的皮肤和人类孩童一样,都喜欢被触摸。”下水之前,大卫·霍克尼曾经叮嘱他。
他受到了鼓励。这一次,他的内心燃烧起了火焰,这是从灰暗到鲜红的火焰的过程,他产生了和鲸鱼交流的愿望。和一条大鲸鱼交流,是的,就是这样的。他缓慢地,和大鲸鱼一个节奏在游动,他看到抹香鲸的身体就像一座小山,把附近海域的光线都挡住了。
抹香鲸很奇特,它有一颗大脑袋,几乎占了它身体的一半,这个大脑袋不知在想啥?那条小鲸鱼羞涩而紧张地游到了妈妈鲸鱼的另一侧,也许是为了躲开胡石磊的观察和贴近。看到了那条小鲸,胡石磊的内心一紧,他从它的身上看到了儿子冬冬的影子,心里难过了。
这一刻是那么奇妙,他和抹香鲸伴游,和它越靠越近,然后,他伸出了手,摸到了它的腹部。大鲸腹部的皮肤很粗糙,疙里疙瘩的,寄生了一些藤壶。鲸鱼的皮肤是凉的,似乎比人的体温低。这头抹香鲸的侧鳍和尾鳍都很巨大,尤其是身体一侧的鱼鳍。胡石磊跟在抹香鲸的右后侧缓慢地游着,一口气用完了,他就上浮到水面,再吸一口气,继续下潜。
他太喜欢这对鲸鱼母子了。靠近了才发现,抹香鲸是人类非常喜欢的温顺的海洋动物。鲸鱼是哺乳类动物,海洋里最大的鱼是鲸鲨,鲸鲨是用腮来呼吸的。
忽然,那头小鲸似乎对胡石磊产生了兴趣,从母亲的身上游过来,要和他打个招呼。它好奇地在他的身边转了一个圈,用它那清澈的眼睛看他,发出了清脆而好听的声音。然后,它仿佛是引路一般,在他的前面缓慢地游着。
看到此情此景,胡石磊又想起了他的儿子,冬冬在海里游泳的时候也是这样的,也喜欢游在他的前面,我的儿子!冬冬!他的眼前出现了幻影,他似乎又看到了冬冬。他的喉头哽咽了一下,面镜模糊了,这在水里是十分危险的,必须控制住情绪。
他看到,抹香鲸母亲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他和小鲸鱼玩耍,很安详宁静,也很警惕。它要是想攻击他,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。就是这头小鲸也比他大很多。它的年龄不到一岁,但已经有三四米长了。它肯定每天都要吃母鲸的奶。他又伸出手,摸到了小鲸身体一侧的皮肤。啊,那种感觉怪怪的。是的,它的体温不高,凉凉的,坑坑洼洼的,但有一种油脂般的光滑感,像是滑石粉或者腻子以及胶水混合在一起,涂抹在它身上一样。他的手摸在它身上,它一定也很舒服,它翻了一个身儿,似乎是想和他继续亲近。他发现有一小群丑鱼,在它腹部帮助清理寄生的微生物。
它能感觉到胡石磊在摸它。它不能确定这有没有威胁,等到小鲸鱼不想和他玩儿了,就奔向了母鲸。大鲸鱼挥动了一下鱼鳍,一下子把水流搅动开了,看不见的水流裹过来,让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,他被水流推开了。
大鲸向旁边优雅从容地漂移过去,用它巨大的鳍和尾巴扇动水流,带着小鲸鱼,渐渐消逝在海水里,看不见了。
他的心里有点空落,就像看到了冬冬,可冬冬又再度远离了他。
完成了这次美妙的自由潜水,胡石磊感到自己就像一条海鱼了。他想,假如人是从海水中来的,那么,自由潜水就是人复归大海。大海也将重新接纳我,大海是人类的母亲,这个母亲不会讨厌人的返回的。尤其是,胡石磊想,我的儿子也在大海母亲的怀抱里了。
“我的记录是自由潜水110米。”大卫.霍克尼告诉他,“在这个潜水深度,能够看到掠食类的大白鲨。不过,我们去的加州海域里,鲨鱼个头都比较小,一般不袭击人类。”
“真厉害,你的肺活量可够大。那自由潜水的世界纪录是多少?”胡石磊问他。在加州海滨的一家海鲜餐厅里,他们一边吃着龙虾和红鲍,一边聊着天。
“绳潜的纪录是一百二十四米,而戴脚蹼潜水的纪录,是一百二十八米。不过,像你潜到三十到四十米深的时候,看到的海生物最多,这个深度,珊瑚礁可以广泛地吸取阳光的能量,而珊瑚礁边有各种鱼,都很漂亮。你会发现绝大多数鱼类都喜欢群居在一起。就像革鳞鮨一样,为了繁殖,不断喷射精液和卵子,它们的繁殖过程给别的海生物也提供了食物,虽然会遭到袭击,最终有一部分鱼卵能够繁殖成功。你还能看到海豚和海獭,它们在浅海里追逐鱼类。海狗潜水会更深一些。如果潜水深度超过了六十米,运气好的话,你还能看见鲸鲨。”
胡石磊见过鲸鲨,它的身形非常美丽,黑色的身体上有很多白色圆点,沿着身体的流线分布。那些圆点从大到小,很有规律,这使鲸鲨看上去不那么吓人,毕竟,它那庞大的身体在水里看上去是个巨兽。
“在水深一百米的地方,人的肺部会难受,在那一刻,有经验的潜水员一定要把自己的肺部调整好。因为海水的压力很大,人的耳膜会受到鼓动,这一刻假如调整不好的话,肺部会非常憋闷,容易有意外。有的自由潜水者就这么呛水而死了,在水里昏迷,永远变成了一条鱼。”大卫·霍克尼说。他的嘴里咬着金枪鱼的肉,看着胡石磊,“有机会我带你去抓金枪鱼,我带你进行海底狩猎。”
胡石磊摇了摇头,幽然地说:“我不想杀害任何一条海鱼。在海水里,我会产生幻觉,看到那些大鱼,我会看到我的儿子的身影。”他告诉大卫·霍克尼,看到那头小抹香鲸之后想起儿子的情景。
大卫.霍克尼拍了怕他的肩膀:“我懂了,胡。明天,我们启程去墨西哥湾那边的科塔博尼亚群岛,跟着这股洋流走,你就会看到最好的海底风景。”
他们来到了墨西哥巴亚尔塔港,从那里前往玛丽埃塔群岛。大卫·霍克尼查看了天气和地形,觉得选择玛丽埃塔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下潜,那里会有很好的海底风景。
胡石磊潜入到珊瑚礁附近时,看到有很多黑斑石斑鱼在礁石边互相追逐,似乎在做着求偶的游戏。而一些大大小小的隆头鹦哥鱼,则在快速地上下浮动,这种鱼长得很有喜感,后脑勺是隆起的,长相又很像鹦鹉,最大的能到一米多长。他还看到了鳕鱼正在一对对地谈着恋爱,而它们的繁殖活动也像革鳞鮨那样,排卵、射精、受孕,动作迅捷,上下翻飞,就像是快闪族一样。
第二次下潜,海水里波光闪动。在礁石中,胡石磊看到了白斑乌贼在产卵,附近的海底沙地上,一群小灰三齿鲨在白天里睡觉,身子一晃一晃,十分惬意。
胡石磊朝附近一片暗影游过去,看到了大量的水藻和海带构成了海底森林。靠近这样的海底森林,他有点紧张。这时,水下的光线暗淡了,他游进海带森林,仿佛进入了一个暗黑的世界。他看到那些飘动的巨型海带,就像是一棵棵树那样枝繁叶茂。他没有想到,海带能有这么大。而海藻就像是海底的灌木丛林,也像是云杉和松树林,把一整片海域里都占据了。
这片海藻和海带森林,是很多担惊受怕、外形非常漂亮的海鱼的避难所、隐身地和觅食场。几乎每一片海底森林里,都有不同的鱼群在轻快地游动,互相追逐着。
他看见一条花斑海鳗像蛇一样,摆动着身体游走了。一些小丑鱼很难看、但却很机警。一只大海龟匍匐在一片沙地上一动不动。也许,它是想去抓捕在海沙里隐藏的海肠子?鳐鱼则像是海底的巫师一样,忽闪着身体两侧的斗篷,托带着长长的尾巴,俯冲下去,在海底的沙地上捕捉食物。
如果运气好,还能碰上儒艮这种海生物,能听到它们在一片海底的水草和沙地上掠食而过的声响。它们是属于扫荡类型的。儒艮是很温和的动物,它们不是猛兽,就像是憨厚的猪和熊猫的结合体。没错,从性情上来说像熊猫,从进食的状态上来说,简直就是猪。
胡石磊碰见的是一家三口,两大一小,三只儒艮在咣叽咣叽地用它们的大嘴扫荡,瞬间就把很多贝壳、鱼虾都吞到肚子里,吐出来泥沙和海水。儒艮在海底掠食而过,连海草都吃光了。儒艮让胡石磊看到了海生物可爱的一面,这让胡石磊瞬间想到了汪雁,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?
他的心口一疼,赶紧上浮。
自从开始了自由潜水,又有了几个同伴之后,胡石磊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逐渐恢复。丧子和离婚之后,有好长时间他都没有办法说话,也不想说话。他会流泪,但他没有和人交流的任何愿望。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。那件事情发生一年了,现在,只要是潜入大海,在海水中,他的心境就会好起来。他常常能在那些大鱼身上看到儿子的身影。冬冬,你在大海里,是的你就在大海里。我来了我也在大海里,但我找不到你。你不在,你似乎又无处不在。他阴暗的心情被海水之蓝逐渐地浸染着。
这个夏天的潜水经历,最让胡石磊感到震撼的,是他亲眼目睹了抹香鲸和大王乌贼的一场恶斗。
那是在太平洋中部的汤加王国的一座海岛边。夏天时节,这片大大小小的海域里分布了很多小岛,和相距不远的岛国斐济一样,都是自由潜水者的天堂。  
胡石磊和大卫·霍克尼分手一个多月之后,他回国办理了签证手续,又在斐济和大卫·霍克尼碰面了。这次还有几个自由潜水组织的朋友都来了,像俄罗斯姑娘雅辛娜、日本人西村京太郎,都是网络上认识的朋友。他们见面之后显得很热络。大家来来去去,每年都有自己的计划,就像候鸟一样,在这里那里的潜水点相遇和分手。雅辛娜是个漂亮的姑娘,二十多岁,是一家俄罗斯媒体的记者,酷爱潜水。但她的左腿受伤了,走路有点小瘸。这让胡石磊有点诧异。
大卫.霍克尼告诉胡石磊,“她的父亲是俄罗斯的一个著名记者,早些年报道过寡头的丑闻,被枪手袭击导致下肢残疾。她在爸爸身边,同时被子弹打伤了一条腿。现在,她长大了,也当了一名记者,继续在和俄罗斯权贵缠斗。她爸爸说,他行动不便,就让女儿去帮他看到最奇特的大海风景吧。”
日本人西村京太郎五十多岁,脸部就像被刀削斧砍过一样沟壑纵横。“至于西村这家伙的经历,也很复杂。最起码,他和你一样没有老婆。”大卫告诉胡石磊。
胡石磊默然了,看来,人人都有自己的隐秘的生活痛点。
唯有大海不悲伤(下)请见今日二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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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班主编 | 董啸   值班编辑 | 小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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