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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母笔记
文/远村
（一）
今年秋天，不比往年凉快，只是雨多了些，给住在乡下的母亲，添了许多麻烦。
雨不大，但一下就不停了，坡洼上的路，眼看着要被雨水冲下几条深沟，母亲拿了围裙，胡乱裏在头上，就出了门。
门外一片汪洋，她抬起左脚，迟迟难以放下。站在房檐下的母亲有些失落，口里在低低地骂天，眼却隔着窗子朝坡路上看。
路上的浊水，争着往下淌，生怕有人会挡住似的。
母亲更急，一急就又骂了一句，忙着寻魂喱，也不停一下。
我说，我去拨水壕，母亲一把拉住说，没看雨下得那么大，小心淋感冒着。
我说没事，母亲立即关了房门，说雨怕是一会就停了，不去了，不去了。
房子是几年前才建好的。母亲搬进来住，时间不长，我问母亲住着习惯吗，母亲说窑住着踏实，房子住着畅快。
早先年，老先人盖不起房子，就打个土窑住，后来光景好了，也就接了个石口。要不是大前年，雨下的大，时间又长，脑畔上的雨水渗过窑顶，泥皮都掉下来了，公家怕出事，不让住窑了，才盖了两间房子。
母亲说，窑好，可老天爷不让住么。我说，等窑干上两年，重新裹泥一下，你想住，就住窑吧。母亲看了一眼破烂的窑窗，没有支声。
过了一年，儿女们把窑拾掇好了，凉了一下夏天，不干，又凉了一个秋天，天冷了，父母才搬回窑里住，大哥怕二老受凉，在窑里打了个火炉子，住着不潮，更暖和。
今年春上，父亲走了，我们劝母亲离开老院子，几个儿女哩，想住谁家就住谁家。
母亲就不高兴了，母亲祈告说，老天也不收，活着还要害儿女哩，接着就抽泣，就不语。
众人不敢再劝，怕母亲伤心。只好让二妹辞了城里的活，回老家跟母亲住着，也好有个照应。
二妹来电话说，妈说了，你二哥这几天回来也。我问一下，你多会儿回来。我答，再过两天吧。
我知道母亲想见我了，或是怕二妹照看她时间长了烦，才故意这样说的。二妹当真了，就打电话过来问我。我处理了手头上的急事，匆匆赶回老家。
母亲已过了85岁生日，刚骨了一辈子，不求人，不低头，也不想给儿女添麻烦，更不想成为儿女的拖累，她只想守着老院子，守着清静，过自已习惯了的生活。
母亲劝我们说，人老了就朽了，不敢搬摇了，一动就散架了。你们都忙吧，我一个人能行。我故意说，那我们都走了。母亲头也不抬一下，就说，能行，你们都走。
母亲一个人生活还真的没有啥问题。她除了眼不太好使，耳有点背，手脚还算麻利，什么提水，做饭，喂鸡，喂狗，扫院，种菜等日常生活，样样能干，就连缝缝补补的细活，也难不住她。
我回来以后，母亲很少在村子里走动。我家坡底下有一条公路，是210国道。往来车辆多，母亲耳背，我不放心，就劝她不要一个人去前庄里转，要去，也得我跟着。母亲说，晓得了。
吃过午饭，我在硷畔上准备画画，母亲说，你画你的，我回院里做营生。
站在我家碰畔上，看着对面山上，秋天的美景，令我沉迷，多么美好的图画，不画下来，心何以安。
我认真地观察山势树态，草状叶型，沟渠曲直，目之所及，皆可入画，就了了下笔，画个大概，然后再用心勾画，一幅速写，瞬间可成。可惜，天不作美，不一会，下起了小雨，我收起画本，回到房子里继续作画。
忽然，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喊我的小名，声音急促而不安，我以为母亲出啥事了，赶紧跑出去，母亲站在院子里，异样地看着我，问，你刚才去哪儿了？ 我说在房子里画画呀! 母亲说，我去房子里看了两遍，都没看见你。我说，我坐在沙发上画画。母亲半信半疑地望着我，欲言又止。我这才想起，之前，好像门咯吱响过两次，我以为是风把门吹开了，就没理会，母亲只在门口看了一下，并未进来，所以，她没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我，就着急了。
我赶紧安慰母亲说，娘啊，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啦，我要是外出办事，肯定要先给你说呀。母亲若有所悟，苦笑着说，噢。
我故意把画画的小本子，很夸张地扔在桌子上，看着母亲说，不画了，我还是跟娘拉一阵话吧。
母亲紧张的脸，开始放松了，她心平气和地说着一些陈年旧事，虽然听过很多遍了，我还是耐心地听着，那怕是一些无趣的小事，我也会认真地听她说完，还要顺着母亲的意思说，就是么，就应该这样，母亲见我跟她的看法一致，就格外高兴，时不时看看窗外飘落的细雨，又看看我，一脸的高兴与满足。
（二）
母亲忙了一辈子，还在忙。一大早起来，就忙个不停，先去院子里取回柴碳，烧开锅里的水，三个暖壶灌得满满的，再把冷馍放在后锅里，在怀前锅里下了小米和豆钱，才对我说，看着点，不要叫锅溢了，我去喂牲灵。
母亲说的牲灵，不是大个头的骡马，而是指她养的一条狗，一只猫和几只会下蛋的鸡。狗是一条老狗，十几岁了，拴在大门外面，一听见母亲的脚步声，就汪汪地叫着，猫是新捉来的，母亲找了一根麻绳拴着，不让乱跑。鸡本来不少，可不知啥原因，仅剩三只了，一只老是把蛋下在脑畔山上，草太深，母亲寻了几回，都空手而返。
安顿好牲灵，饭就该熟了。吃过早饭，母亲要洗碗刷锅，我夺过母亲手上的抹布，说，这点小活，让我来做。我还对母亲说，中午的饭，我来做。母亲说，行。然而，不到中午，母亲就抢先把面和好了，面在盆子里饧着。母亲又拿起一把豁牙的扫帚，去打扫院子。我急忙夺过来，说你老歇着，我来扫。母亲站了一会，转身回窑里，整顿地上杂乱的各种菜疏。
我用清水洗净洋芋，豆角，红萝卜，放在案板上控水，然后，挽起袖子擀面。母亲提刀上案，要切菜，我说，不要你切，面擀好了，我切。母亲说，我两刀就切完了。我看母亲没有放下的意思，就夺过菜刀，说你歇着吧。母亲极不情愿，撂下一句重话，出门而去。炒菜的时侯，我转身去案上取菜，不见，再转身，菜在锅台上放着，母亲拿着个调料盒，立在身后，这一转再转的功夫，锅里的油就红过了，我就开始慌了，手忙脚乱，就责怪母亲，妈呀，你能不能不要搅和，让我慢慢做，儿本来就不会做饭，你这一闹，全乱套了。母亲生气了，就放下手中的调料盒，站在一旁，看着我，也不说话。饭后，母亲又要洗碗筷，我拦住母亲，说，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，让我喝完这口汤，再洗也不迟嘛。我洗得极快，让母亲看看，这些锅灶上的营生，儿子也能做了。心想，在家里这几天，让母亲少干点活，清闲些。可母亲不知，嘟嚷了一句，啥都不让做，就去院子里忙别的事了。
硷畔上有个石床，母亲坐着，灰塌塌的，望着对面山上，一条小路时隐时现，顺着小路，就能走到祖坟。一座新坟，是春上新起的，父亲躺在里边。我心里圪腾一下，坏了，我刚才的举动，太大意，太鲁莽了，一定是伤着母亲了，让她难过，让她觉得自己不中用了，是一个多余的人。我开始后悔，开始怨恨自己。透过玻璃窗户，我看见硷畔上的母亲，凝望着对面山上，神情落寞，我流下了内疚的眼泪。
我在家待的日子，雨多晴少，母亲总要说，天干道净了，把坡洼上的路垫一下，我说好。我说，天晴了，我车拉上你，回娘家，母亲脸上闪出一丝兴奋，很快又说，不去了，不去了，就你大舅两口子在家，春上见过了。我说，不全是为了看我舅和妗子，还要看看你小时侯住过的地方。母亲说，有啥好看的，不去了。
说来也巧，第二天上午，天不见云，地上也不起风，十分暖和，我就跟母亲说，妈呀，今天天气好，咱去我舅家吧，母亲听了不语。我说，又不远，一会儿就回来了。母亲说，把你和顺叔也看一下。我说，肯定要看的。母亲只说，不动。我知道母亲的心事，她老人家是不想给我添麻烦，并非不想去。我说，咱啥都不拿，看看就回来。母亲瞪了我一眼，没说啥，就从窑里取出个塑料袋，说这两条裤你大一天都没穿，给你大舅拿上。我说好。
正好侄子一家人回来看母亲，他的车宽敞，我说，你回来的正好，咱三代人陪着你奶奶回娘家，老人家一定会很高兴的。我们启程，直奔蟠龙镇，妗子在街上等着。我们接上人，中途路过祖母的娘家鲁家屯，和顺叔是祖母的侄儿，母亲的婊弟，叔不在，婶子把我娘接回去，我和侄儿把车上的礼物搬下来，母亲看了一眼，就给婶子说，啥也没拿，米面给娃做得吃吧。回到车上，母亲笑问，哪里买的东西？我说青化砭啊，母亲噢了一声，再没说啥。车子继续向北行进，母亲的老家叫贾家河，跟祖母的老家鲁家屯在一道川里，相距不出20华里，车子一会就到了舅家，歇了一会，我扶着母亲，爬了一架高坡，去看母亲小时侯住过的窑洞。路过一处人家，母亲说，小时侯，两个娃娃从这家脑畔上往过跑，人家跑过去了，我把压檐石踏烂了，甩下去了，碰成这个样子，母亲指了指自己的下巴。老地方多年不住人，塌得留下个洞口，也没了院子，柴草长得一人多高，母亲站着看了一会，啥也没说。一家人在院子里打稻黍，认出了母亲，说回来了，回来好，人老了，看一看老家，心也就踏实了。母亲说，儿孙孝顺，开车送我回来，要不，怕是连这口烂窑也见不上了。人家又说，你一满不老，还那么康健。母亲回答说，今年有些腿沉了，别的还好。
妗子一回到家，就开始生火做饭。坡上下来，饭就好了，妗子一直劝我们多吃点，母亲吃了一碗，就不吃了。妗子要加面，母亲拿着碗不松手，说吃撑了，不敢了。大舅急着放羊出山，说昨天丟了一只羊，早点上山，看能找回来不。劝母亲今天不要走，好不容易回来了，多盛上几天。母亲说，家里还有营生。妗子笑着说，你还有啥营生。母亲说，你不知道，家里还喂着狗，喂着猫，喂着鸡，都要我侍营哩。妗子看看母亲，又看看我，不再挽留。
回到家里，我问母亲，今天开心不，母亲没有回答，看着我说，你大舅太难了，几个儿不争气，唉，看着就让人就心痛。我安慰母亲说，我看大舅过得好着哩，拦了五十几只羊，冬天出了栏，少说也能挣几万块，你还操心个啥。母亲叹息一声，说，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，不说了，不说了。今天的事，我儿想的周全，娘高兴。
(未完待续)
注：文中插图均为远村摄影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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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：
远村，陕西延川人， 诗人，书画家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陕西省作作家协会会员，陕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，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，陕西省各界书画院副院长，陕西作家书画院副院长。现任陕西省政协《各界》杂志总编、《各界导报》副总编。1982年参加工作。1992年加入陕西省作家协会，1993年被评为全国十佳诗人，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曾获上海《文学报》诗歌一等奖（1991），陕西省首届青年文艺创作奖（1993），双五文学奖（2001），第二届柳青文学奖（2010），中国诗歌春晚金凤凰诗歌奖（2016）等多项奖励。出版《浮土与苍生》等6部诗集，《错误的房子》等2部散文集，《远村的诗书画》等5部诗书画集。近年来，写诗之余，专心于书画创作，书画作品被称为当代文人生活的诗性书写。2013年在西安亮宝楼，榆林，延安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。2014年书法作品入展当代艺术九城联展，2015年书法作品入展西安碑林国际书法展，2018年书法作品入展首届中国作家书画展，当代书法名家邀请展，2018年在贾平凹文学艺术馆举办<得意忘言—远村书画展暨诗歌朗诵会>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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