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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《手抓饼》|吴尚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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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抓饼过大油,面质筋道,掺了香料,煎出香扑鼻。肠胃不适油腻者,闻之欲倒;啖之而后快者,则喉咙眼有手抓。一截截油皮纸袋,抓捏多少上班族的匆匆行色,据说上海一个早上要卖出一百多万张饼。这其中就有君生和碧云的两张。周末早晨,阳光与平时没两样,照例,鸟在小区树林鸣叫。这就是碧云新喜欢的好了。朦胧中鸟叫声,越来越密集,身底下,床漂浮起,旋转起,安放鸟的漩涡中心——那也可以舒服地躺着,不动的。鸟声像在周匝按摩,比君生的手指轻柔得多。尽管君生也是分外轻柔的,但那能和羽毛的轻抚比吗?阳光在原来的棉褥上,又添加一层暖暖的睡被子。这个时候,真可以,千姿百态地懒,有任谁也不能夺去一分一毫的好处。偏偏君生冷不丁从被窝里坐起来。哎呀,今天要逛文庙,碧云宝贝,起来罢!见她没出声,君生心里又想她多睡会。洗脸池处只容一个人洗漱,等自己收拾完再喊不迟。他掖了掖被,多梦的她经常受惊打激灵,一晚上胳膊肘露出来数回,肩膀冷得像石头岭。她初来乍到,求职还没着落,诸多水土不服的毛病还得咽肚里,怕影响他上班。他真担心她,老呆屋子不出门,会整个人锈掉。逮周末,他想带她去喝有名的菜饭骨头汤。在上海,价格大众化又名头响的消费场所,实在难觅。一碗骨头汤加菜饭,只要十一元,是要排队的,去迟就没。戴大黄金戒指、镶大金牙、怀里抱猫狗、穿睡衣睡袍、挖眼屎、打哈欠、头发蓬松……各色各样的上海人,都挤在那胡同口,他们面目又像同一个人。香气腾腾的骨头汤锅前,排了数十个红边大碗,舀汤的伙计,扬一把大铁勺,牛奶般的汤汁,往刀口齐整的骨头上浇淋……君生很纳闷这家店,生意为何如此火爆?隔不了几脚路,斜对出就一公共厕所,倒马桶、倒痰盂、打水、如厕的,也巍巍然排一条队伍。这两条歪歪扭扭的队伍,有时混杂一处,演绎人间的吃喝拉撒睡,到浓得化不开的境界,暗合五谷轮回之妙……想到这,君生不自觉笑了,听得里间的碧云,在默默更衣。忙不迭探头去望,想看见两座雪白诱人的“富士山”。君生想到地铁站边上再买早点,那里卖粢饭、凉粉、手抓饼、油条的都有。碧云爱吃小摊小点的“重口味”。她在B市时,君生在网络视频里,开玩笑,叫她“手抓饼妞”、“蛋灌饼妞”。碧云会拿大眼瞪他,嘴角再翘楚出,一个清晰无比的 “哼”字。君生每听到“哼”,心里的蜜就多抹一层。朝思夜想的情景,都在眼边,再没更可亲的了。感觉悄悄地中了大奖,不能与人言,也不可太沾沾自喜,怕碧云觉得便宜了他。去地铁站说远不远说近不近,坐631路公交车,才两站地。等公交,又不知等多久,之前刚跑掉一辆,也未可知。君生提议不如走路,才对得起这似锦阳光。碧云皮肤雪似的,在阳光里越发耀眼。君生下意识趋身挡挡,怕真如仙女化掉了。省下的车费还能抵点早餐钱——君生有些恨恨地在心里骂自己,总心神不能两定,尽响(想)些不该响(想)的多余响(想)的“小算盘”。为解闷,君生教碧云说一个绕口令:“打南边来的一个背鞳禡的喇嘛,遇到打北边来的拿喇叭的哑巴……”。碧云老说错词,不是“背鞳禡的喇叭”就是“拿哑巴的喇嘛”,自己直接笑趴地上,花枝乱颤到不能走路。路上有盲道,碧云学盲人闭眼走路,没几脚就撞上一个行人。碧云顾不上脸红,逼君生也学走,说帮看着没事。他闭上眼,顺盲道抬脚。碧云喊:你怕烫啊?只管迈嘛!于是他狠狠心,把自个迈出去。车流喧嚣,一团漆黑,根本就没有前方。黑生生断在眼前,他担心跌倒或撞树上,膝盖就很艰难地打了弯。碧云笑得直喘,说:小君子,你差点就跪安了,这姿势要多难看就多难看。君生接话说:我还想爬着走稳当呢。碧云说,你只管走,不是有我么?难不成,你不信任我?说话间君生就摇摇晃晃错开了道,差点和一节树枝撞了个满头。通向地铁站的“巷子”,像菜市场翻出,一截湿漉漉的盲肠。左右两边都是建筑工地,一年四季轰响,沙石和机器碰撞的声音。城市的胃黏膜,在蠕动,人们被地铁鲸吞。工地欺凌道路,表面为行人安全,其实占领。很快,脚手架搭掉所有视野。走在脚手架的丛林,听跳板咯吱咯吱响动,四处乱窜的斗车,在头顶滚动凶猛的车轮,运送水泥或石灰。你不得不小心翼翼,每天,非常无奈地,把自己塞入,这截不堪拥挤的,盲肠里。这条没有名字的“巷子”,以前是开阔的停车场,摆满自行车和助动车,收钱的管理员,斜挎一只硕大的,黄书包袋,在寒风里,递过印着五毛的小纸片。现在,工地上响着,高亢有力的,革命歌曲,让人仿佛回到了“大跃进”年代,与朝九晚五的上班蚁族的生活,恍如隔世。我们还是吃手抓饼吧?好的。君生快步走到摊前。他想吃粢饭,没那么油腻,但还是随碧云吃同样的算了。要加什么口味的?做手抓饼的老板娘忙得不可开交,她还做粢饭。君生随老板娘的手一指,看到一张半大的白色硬纸片,在风里飘着火腿、培根、鸡蛋、青菜之类的,字眼。他忙回头问碧云:有火腿的培根的鸡蛋的,阿云你要吃哪种?其实原味的一个三元钱。加一到二种料,价格就翻上去了。碧云站得稍有点远,迟疑了一下。老板娘煎着两张饼,有点焦急。那就火腿吧。那就火腿一个、培根一个。好。老板娘手真麻溜,好像翻饼子的手不是她的。那双手在油澄瓦亮的台板上挥舞,一把反射橘红色灯光的铲子,发出嚓嚓的声音,听得君生肠胃阵阵缩紧。手还在持续上下追逐,那两块饼子,两个油汗淋漓的舞蹈家,抱成一团,又背道而驰,相互躲闪,又相互勾连。老板娘的声音,又跑到粢饭那边:加雪菜?花生米?油咯吱?还是肉松?腾些热气的摊头,架起灯火,一下子照亮,地铁站门口,排码如集市。巷口的风,呼啦啦卷来,列车哐哐哐,滚过头顶,君生脖子后面,泛起一道清凉,要变天了。等候早点的乘客们,吸附在暖和的摊点周围,不断涌入和游离。老板娘往一个饼里塞完培根又塞火腿。君生忙喊:老板娘,有没搞错?我说的是一个加火腿,一个加培根啊!那双手把火腿剥离出来。你又不说清楚。我说得很……君生的话被碧云打断了,你是表达不清楚。老板娘你听我说的,我的这个呢,只加火腿,他的那个呢,只加培根……君生涨红了脸对碧云说,我是这样说的啊,是她没听清楚我说的,我怎么会连这点表达能力都没有呢?他双手很夸张地一摊,一副非要说个明白的架势。碧云脸色愈发雪白了,说,你就是没说清楚嘛,我懒得跟你说。君生的手上下舞动,竭力辅佐语无伦次的嘴,想碧云重视他说的话,他眼看自己滑入可怕的争执,这争执的可怕,在于争执的对象是碧云,最不应该也最不愿看到的事情。早上说去地铁站随便吃点的时候,君生似乎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幕,在梦中或在哪里发生过的一幕。老板娘看着这对拌嘴的恋人,有点发懵,是不是都没睡醒啊?老板娘拿出酱料罐子,喊:喂喂,加什么酱?碧云问了一下都有什么酱,君生在一旁听着。碧云说,我的加番茄酱。我的辣酱。君生赶紧补充道。那双快手已在有培根的饼上涂抹了番茄酱。君生刚付完钱,碧云已闪进地铁口,突然开过来一辆大车几乎和她擦身而过,君生的惊呼没任何人听见。四周照例涌动熙攘的人群。君生如丧家犬,手衔抹了番茄甜酱的油饼,双腿夹着惊恐开始追赶。碧云初来乍到,迷路了怎么办,手机和钱包都塞她手袋里,自己口袋里只有一张交通卡,走失了如何联系?她的电话号码:16437823452,远处的哪个书报亭老板愿意让他免费打一个电话?还是可以用手抓饼换?碧云胡乱上了一个自动扶梯,方向却对了。君生老远看见的。等他踏上扶梯,碧云的背影已经到他视线的极限,只剩下影影幢幢。等他上了站台,地铁门正嘀嘀嘀准备关闭,他看到碧云的脸,说时迟那时快,一个箭步一冲,听得身后砰的,好像他的尾巴,被夹断了,他的脸,牙疼似的有些狰狞。被夹在门缝里,被拖曳在地道,碧云会不会管?苦肉计安全吗?他在摇晃的地铁里,想一头撞过去,动静再大一点又何妨?两排位子一边空了一个,两个空位不对称。碧云坐下了。毕竟是个空位,君生想都没想也坐下了。坐下来才感觉无比别扭。他和她脸对脸不能说话像两个陌生人,毫无关系,地铁里男男女女中的两个。他的目的地是下一站、下一站、下一站……而她的,哪一站?人生地铁吗?这是不是命运刻意安排的,两个空位?他们在填充时就各归其位,彼此并不认识,唯一可疑的是,两个手抓饼都是番茄酱的。如果没有手抓饼,或其中一个饼,已在某人肚里,他们有些漠然无视的眼神,会纠结一处吗?君生怕她在中途下车,想站到她位子面前,但整个车厢里没有一个人是站立的。他觉得自己站立会很突兀,空掉一个位置却站到她面前。她也许会更恼怒,因为众人眼睛会唰唰唰,聚焦他们身上。那个空位绝不该出现。河流不容许中断。他不能独自站立在,一个挎手袋捏手抓饼脸色雪白的姑娘面前。终于到站,审判庭的法槌响下去:休庭。他朝靠近碧云那扇门走去,碧云并未起身,等到车停下来,门嘀嘀嘀要开,她突然往另一扇门走去。他们从不同的门走出,到了同一站台上。君生无比饥饿,肚子开了个嗷嗷直叫的养猪场,咕噜咕噜,肠子搅动的声音无比巨大,他踉跄几步,瘫坐在一把冰冷的铁椅上,打开纸袋吃手抓饼。手抓饼有一点点温热,温存的味道;番茄酱很甜,发酸的味道。
“他们从不同的门走出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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